往咖啡館的路上

「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往咖啡館的路上」。

年輕的時候覺得這句話很酷,也真的每天都泡在咖啡館裡,甚至還因此當了一陣子咖啡館的咖啡師(Barista)。現在卻覺得,「往咖啡館的路上」比「在咖啡館」有意思多了。 

這不是說咖啡館變無趣了。事實上,看台北這十幾年來咖啡館的發展,總是能看到每個時期流行的咖啡館展現不同的風潮,有著不同的味道。

好比說,曾經有哪麼一個時期,咖啡館流行的是深色的木頭家具,桌子圓圓小小的,三四個人圍坐著,幾杯義式咖啡、幾份起司蛋糕就把桌子放滿了,長長的吧台上坐著熟客,一邊跟老闆聊天,一邊晃著寄放在這裡的咖啡杯說:「再來一杯」。過沒幾年,去咖啡館看書聊天的人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揹著筆電低頭尋找插座好開始工作的人。突然間,一種叫做北歐或工業或LOFT的設計風格成為咖啡館的主流,先是桌子變大了,然後吧台拿掉了,接著輕食出現了,最後老闆做好咖啡後自己也低著頭看著手機;人與人之間也不再說話了。

很難說這樣的改變是好還是不好,畢竟我自己也是低頭刷機的一份子(苦笑),只能說當我們選擇遁入另個更複雜又迷幻的空間的時候,眼前的咖啡館就成為一種尷尬的存在。甚至,若我們把那些上傳到部落格、twitter、Facebook、instagram的咖啡館相片洗牌拼貼的話,恐怕我們也很難一眼認出這是哪家咖啡館,畢竟他們的風格是如此類似,今日的混搭恐怕還會成為下一間咖啡館的基調。於是,這城的咖啡館越開越多,甚至滲入民宅小巷,或者爬上公寓二樓,我卻越來越少去咖啡館了。 

當然我還是有動念的時候。尤其是在工作心情低落或窗外天氣大好的時候,總是會想跑去咖啡館窩一個下午,可我卻越來越容易迷失在那個往咖啡館的路上。 

比方說,某次吃完台北八德路上的龍威燒臘後,心想以前常去的「OLE咖啡館」就在附近,想說散步過去看看也好,就從東興街一路往開發金控後頭的巷子走去。可是走到南京東路五段的巷子口時,我的眼睛卻被一旁正在收攤的傳統市場給吸引住,於是就抱著「這邊的人都喜歡買些什麼啊?」的好奇心走了過去。這市場不大,短短的不過兩、三百公尺,賣的東西不算特別,也有幾間小小的黑白切,走著走著,竟走了出來。抬頭一看,前方不遠處卻掛著一塊「旅沐豆行」的招牌。走近一瞧,這家店實在很小,長長的吧台上瓶瓶罐罐地放著自家烘培的豆子,窄窄的店面只有一側讓人靠牆坐著,而在厚重的書櫃後面竟然還躲著一方小小的洗手間。進門的時候,早午餐(Brunch)的時間剛過,笑容甜美的老闆娘正忙著把麵團放到土司模具裡,烤箱飄來陣陣蛋糕的甜味,而表情嚴肅的咖啡師正在收拾前一批客人剛用完的餐具。

這是一個空檔,一個處在早午餐剛結束而等會兒用完午餐的客人會大批湧入的時間,一個位在傳統市場尾端而巷子一出去就是繁忙的金融交易正在蠢動的地方。可這家店,小小的,幾個人安靜地做著自己的工作,不疾不徐地填滿了這個空檔。這不是一家讓人可以久坐的咖啡館。它沒有舒服的椅子讓你靠著背,沒有寬敞的桌子讓你放筆電,可它卻能給你滿滿的十五分鐘。點杯咖啡,買個餅乾,打開手機追幾則推,甚至拍個蛋糕上傳去氣一下仍在工作中的朋友,然後把喝完的咖啡放在桌上,在奶泡還沒有滑到杯底的時候,離開。這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巷子,灰撲撲的洗石子牆面甚至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跟朋友描述要怎麼找到這裡,可這家咖啡館卻像是一個承諾地開在那裡,好像在說「只要市場在的話,我就在」一樣。我不免會想,如果把市場搬走,這裡還會是那個讓我喜歡的地方嗎?也許不會,畢竟那種微妙的空間感就是藉著與傳統市場的接連所架構起來的。 

又好像,某次跟朋友約在台北民生社區富錦街的「芭蕾咖啡二店」,我們從三民路沿著巷子走過去。巷子裡的榕樹長得又高又茂密,偶爾有幾片落葉隨著蕭瑟的秋風飄落,遠看頗有外國社區的味道,也不負當年以美國社區為藍本的規劃方式。若不是特別注意,我幾乎會錯過那開在民宅一樓的芭蕾二店,畢竟那個院子就像是一般人家的院子一樣,只是大門敞開地歡迎朋友到來。芭蕾二店的空間不能說不大,給小孩嬉鬧的遊戲空間也有做過規劃,只是我們一群人坐下來點餐的時候,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像是遺失了什麼。朋友幫孩子點好餐,坐到一旁,拿出iPad,準備享受悠閒的午餐時光。我卻決定起身往外走。

門外,氣溫正好,對面的兩家咖啡館正準備開門,榕樹的樹影就這樣映在咖啡館的玻璃窗上,煞是好看。心想,離開了民生社區,要到哪裡去找有這麼多綠映搖曳的小巷子呢?或者,若不是富錦街這條安安靜靜的巷子,恐怕兩旁的咖啡館不管怎麼添購北歐老件,都難以再現那為人所留戀的緩慢步調。可就在不遠的巷口,人來人往的戴記涼麵卻傳來陣陣吆喝聲,讓我不自覺地往店門走去。吃完香氣十足的麻醬涼麵,站在樹蔭下看著對面公園裡嬉鬧玩耍的孩子,我不免會想,是不是該把孩子從咖啡館裡領出來,讓他們在太陽下奔跑流汗,也好過擠在咖啡館的黑板牆前畫圖。而我這才想到,我們有多久沒有看到小孩在巷子裡玩遊戲了?小時候畫在柏油路上的跳格子現在也成為一種失傳的技藝了嗎?有沒有可能,當我們因為安全顧慮而把住宅區的巷子都讓給汽車的時候,我們也把孩子快樂的童年也一起讓渡出去? 

話說回來,台北市裡頭大大小小的巷子那麼多,我最喜歡且常走的仍然是永康街與溫州街一帶。時常我會在金山南路的不一樣饅頭店買了饅頭後就往麗水街的方向鑽,穿過一排民宅後欣賞著「閒隅」那用窗框拼成的馬賽克畫面,然後到了麗水街的交口時掙扎著要向左走還是向右走。當然,若時間允許,我往往會選擇左轉往永康街的方向前進,畢竟那條從「小米酒」到「Flat White」再到「咖啡小自由」的巷子實在各有各的特色,光是掙扎著要進哪一間咖啡館消磨一個下午就是齣精采的內心戲。

但我更喜歡的是在永康街另一側的9巷。滿滿的綠意從二樓陽台一直蔓延到一樓門外,站在那裡,想像住戶早上出門前殷勤地澆水照顧,彷彿還可以聽到從樓上傳來滴滴答答澆花的聲音,甚至回家上樓時說:「啊,都到了杜鵑開花的季節啦?」這是條再平常不過的巷子,蓋了二、三十年的老公寓沒有安藤忠雄味道的清水模版的立面,更談不上什麼極簡低調木作風格,可它卻讓我想到我小時候住的巷子也是這樣,那是個努力一點就可以在這城安身立命的時候。在那時候,小小的盆栽雖然只是個打發時間的怡情調劑,但多少也成了人與人之間交際的紐帶,而現在我們連經營這樣一個空間的時間與心力都沒有了。

一次又一次,每當我走在開滿咖啡館的小巷時,我都會想說等一下一定要走進哪家咖啡館歇歇,但一次又一次,我只是不停的走著。畢竟,這城市變化太快,總是在下一個轉角,這家咖啡館不巧歇業了,那家咖啡館正要裝潢,可能我們還來不及更新手上的咖啡地圖呢,新的地景又席捲而來。於是乎,對我這樣一個醒著就酗著咖啡的人來說,要找一間能夠消磨一下午,甚至一個十年的咖啡館,竟成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咖啡館變化太快,有一個經濟原因是因為在台北市飆漲的房租壓力下,若不是資本雄厚,很難有老闆能拿出一筆錢就押在那裡慢慢地磨出一家店的風格。最常見的情況是,幾個年輕人東湊西湊地租個了店面經營他們理想中的咖啡館,好不容易花了一、兩年的時間培養出與客人之間的感情和整家店的味道,可是租約到期,房東見你生意興隆想要漲房租,無力負擔的年輕人只好把店收了,搬到偏遠一點的位置從頭再來。在這樣的市場機制下,年輕人開的咖啡館就像是這城市咖啡文化的開拓者,一樓的店面租不起就租二樓公寓嘗試看看、市區的房租負擔不起就往老城區拓邊看看、新建案的房子租不起就找傳統市場附近的店面看看,而就在這十年間,在你我過去未曾想過會有咖啡館的地方,都慢慢開了新的咖啡館。

當然,嘗試是有風險的。過去一年以師大夜市和永康街社區為戰場,環繞著店家與居民之間的衝突,就是最好的例子。受限於台北市的分區使用方式和建築消防法規,不管你花再多心力金錢去改善隔音與排煙設備,只消一通檢舉電話,一次突擊檢查,幾張告發罰單,你一個月的努力工作可能就立刻化為烏有。更不用說,當房地產開發商以都市更新之名四處收地開發的時候,這些咖啡館所在的老城區,往往就是開發利益最大的地方,也是店家與居民衝突最大的地方。說到底,我們,咖啡館老闆與客人,就像是被地產巨獸追著跑的小動物一樣,雖然說經歷了一段可說長達十年有著各樣奇花異草的咖啡館興盛期,但你我心裡都知道,可能要不了多久,這一切就會如同泡沫般地消失在挖土機的挖斗之下。 

這是一個何等大的內在矛盾啊?每當我穿梭在台北的巷弄裡時,我總是為這些咖啡館所展現出來的創意和能量感到讚嘆,卻又為他們所面對的經濟現實感到擔憂。於是,我總是走在往咖啡館的路上,晃晃悠悠地悼念著這城市的變化,和自己青春歲月的逝去。


(寫給《校園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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