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grandpa | 那個下午,馬場町

姑姑家還是一樣的髒亂,我每次去看爺爺時,都會這麼嘀咕著。我和他坐在客廳那搖晃的藤椅上,我說著巴黎之行,他則高談我的未來。早習慣了。每次來看他,他都會叫我回大陸去看看,最好是在那唸書。而我也職業性的微笑以對。這天,他突然走回房裡,出來時遞給我一張明信片說:有沒有空?我們明天一起去?

那是政治受難協會寄來的通知單,說台北市政府過些日子(8月25日、26日)要為「馬場町紀念公園」辦個啟用晚會,前一天則有個「白色恐怖之旅」,說是要參觀當時的一些重要地點,包括軍法處、第四分局、警備總部,當然,還包括當時重要的刑場,馬場町。「去看看吧!」爺爺不放心的又說了一句,「我們好多難友都會帶他們的小孩去,去認識一下,他們將來都是你的朋友」。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第一天的參觀,第二天的晚會則以約會推掉了。

第二天中午,還不到我和他的約定時間,爺爺就打電話到家裡問我吃完飯好出門。到了約好的公車站牌,他穿得很整齊,很高興的說:「走!走!走!我們早點去,多認識些人」。我們到市府的時間很早,但市府中庭已經有很多老先生、老太太在那聚著。爺爺瞇眼找了好久,這才發現一個以前同在綠島的難友。

「 ㄟ,ㄟㄟ,黃老、黃老,您來了!!」
「是呀,這我孫子!你呢?沒人陪你來嗎?」
「沒有……一個人就好了。一個人」
「喔………」

爺爺沒再些說什麼,像是怕探人隱私般的低頭不語。我看看周圍,除了拍紀錄片的南藝學生,和我一般年紀的人並不多。老人們多以男同學、女同學互稱,一邊感嘆歲月不勞人,一邊交換其他難友的近況。而我,小孩一個,則坐在爺爺身旁,好讓他們用滄桑的語調說著「幸福啊……」。

人越來越多,總算是要出發了。工作人員忙著叫老人排隊分車位、填表領胸章,爺爺則開始和另一個難友,談起近來中國建設大西部以及黃河乾枯的事。另一個爺爺也加入討論,熱烈的像是在關心自個兒家的後院。上車。沿著仁愛路直走到新生南路,我們就到了「四六事件」的現場,「第四分局」(今新生南路分局)。「這四六事件,當時就是因為………」48年還是師大教育系學生的姑丈,站在警局門口說著事件經過,剛出道的記者在一旁快筆記錄。老人們則開始交換起當時被抓的情形。重新裝修的警局,氣派的有些不協調。下大雨。匆忙上車,趕往下一個景點。

大概是話匣子開了,車上的解說員開始多話了起來。「各位,還記不記得?」是他習慣的開場白。爺爺老看著窗外,淡淡的說:「那裡是廈門街,我們剛來就住那,二二八後才到牢裡去的」。我點頭,想起爺在二二八那天是如何穿過新公園到新生報上班。暴民、軍人,與開膛破肚的孕婦。車子沿著羅斯福路,經過中正紀念堂,「這是當時的裝甲師基地」,爺說。車子到了下一個景點,軍法處(今來來飯店),工作人員請老人下車,但大家這會兒都不肯了。

「下去做什麼!不下去啦!我們之前都住在這呀!!」

是呀,下去做什麼。軍法處過去關的人有兩種,一種是紅頭鬼、一種是黑頭鬼。紅頭鬼是國民黨之前在大陸的敵後工作人員,叫回來後全關在這,理光頭,天天殺。黑頭鬼則是像爺爺他們這種,在台灣被抓的,沒剃髮,偵訊後或者移監到南所,或者送到馬場町。「我之前呀,被抓前,本來是在工礦局上班的,就在軍法處對面。我天天看那房子,覺得裡面怎麼都不透光的,黑的要命、又有哀嚎聲。後來自己進到裡面去,牢房剛好可以看見自己以前的辦公室,真好笑………」,爺在解說員忙著跟工作人員說何謂「二條一」時,淡淡的說著。

就在前往警備總部(今獅子林)的路上,解說員談起兩個今天不會去的地方,情報處南所、北所。「那個地方呀!真不是人待的,打你整的像個畜生似的。可兩旁的樓房偏又靠的近,住民天天可以瞧見裡頭凌虐人的樣子!!」「對呀!送到南所不是就出不來了嗎?」「那些打你的,還不都是台灣人!!」「所以我說嘛,分什麼省籍,做什麼才重要啦!」老人此起彼落的談著刑求的事,我側著頭在想南北所的正確位置。爺則把眼睛悄悄的閉上。就在中華路上,不知是誰起的頭,談起了二二八。老人們對於二二八的記憶,與我們常聽到的全然不同。沒有起義、沒有台獨,只有暴民和日本兵。就連對陳儀的評價,也是南轅北轍。「陳儀是個好官呀,他日本軍校畢業,娶的是日本貴族………歷史會還他個公道的。民進黨不能這樣扭曲歷史!!」解說員的語調突然高亢起來。旁邊的人則說:「說這幹嘛!那個蔣介石的走狗都可以當政治受難人了!!」我的記憶與老人的記憶混淆不清。

「我們都已經是日暮了,太陽早就過去了,對下一代,能說多少就算多少吧……」不知是誰的聲音,為方才的爭論劃上句點。車子停在獅子林旁。「你下去吧,我不去了」,爺說。就站在獅子林旁的路口,兩百多個老人。對街的工作人員,辛苦的揮動著自製的道具,大眼睛和白手套。十五分鐘後,工作人員催促老人們上車前往最後的景點,馬場町。長長的隊伍,就這麼沿著漢口街往中華路移動,對著一旁的年輕服飾店,顯得極為突兀。我站在隊伍的後頭,突然不知道他們為何要辛苦的走這一遭。

年老的自己,自己沿著傷痛的街道,用逝去的青春紀念年輕的自己。
市府的紀念活動,究竟是要誰紀念誰?

馬場町,在過去的南機場旁,靠河,是個凸起的小土坡。現在的南機場已經變成青年公園,破舊的住宅景觀,讓我驚覺台北還有這種地方。紀念公園位在水門外,我們得穿過剛下班的車陣才能過去。又下雨,很大。穿過水門看見公園,公園挺假,剛植的椰子樹根基不穩、剛鋪的石版壓過PU跑道。岸旁有個小土堆,應是作為先人的衣冠塚,兩旁的輓聯,則標示著他們當時的心境。公園內放著許多海報看板,上面貼著逝去者的照片、經歷,和他們的遺書。年輕的臉如果能夠燦爛的笑,會是什麼樣子呢?我沿著相片一張一張的看,漸漸和爺爺走散了。

海報旁,許多家屬忍不住落淚啜泣,大家互相攙扶著,緊握著滿是皺紋的手。小小的舞臺上,民政局長跟大家說著明晚的活動。天黑了。我們該回去了。

回程,工作人員發起點心餐盒。爺把餐盒交給我,要我收好帶回家,便又把頭望向窗外。我看不見他的眼睛。都老了。我們在新公園下車,轉搭18路回家。我選錯了路,老人在人行道上上下下、閃閃躲躲,很不好走。「我好久沒來這了……」,爺在收傘時,故做輕鬆的這麼說。在路上,他問我明晚的行程確定不能去,我點頭。「那我也不去了。那太累了,我都快看不見了」。

車子帶我們回到六張犁,我說要陪他走回去。「到這就好了,謝謝你喔,陪一個老人走路是很辛苦的」,爺爺仍然堅持一個人走回去,就像他今天一個人走來一樣。我說了再見,轉了彎。一半,覺得這樣還是不好,想回頭,卻已經看不到他了。他應該還沒走遠。是我自己錯過了。

回到家,把餐盒打開挑鹹的出來當晚餐。半個小時後,他打電話來,媽接的。「爺爺說他很謝謝你今天陪他去。他說他本來要請你吃晚餐,不過他實在是太累了,下次再請你吃」我一邊笑說神經,一邊把市府發的宣傳單拿出來攤平。

有一道折痕,一直弄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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