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書寫日本戰後社會家庭故事的書中,角田光代的這本《樹屋》無疑獨樹一幟。因為許多的戰後家庭小說寫的都是這些家庭如何勇敢的站起來迎向陽光,但樹屋寫的卻是這家人怎麼逃離自身所處的狀態。逃離貧窮的家庭、逃離國家的戰爭、逃離社會的抗爭、逃離經濟的泡沫,逃離一切任何巨大的結構。
藉著這間不存在於新宿街頭的翡翠飯店,這個什麼人都有的藤代一家人,角田將整個戰後日本史濃縮成為這樣一個趣味橫生的家庭故事,透過每個成員的不同遭遇,折射出不同時代「失敗者」的經歷與掙扎。在祖父母那輩,國家的戰爭是他們要逃離的狀態;而在慎之輔這代,快速成長的經濟結構所帶來的階級差異與社會分化是他們要逃離的結構;到了基樹這群孩子,則是想逃離「自己」。
在角田光代的筆下,那些在其他家庭小說中所努力盛讚或對抗的大時代,都成了遙遠的、虛假的、不存在的,而唯一真實的是個人的生存狀態。沒有什麼大敘事的理論,有的只是個人卑微的實踐,而且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並且,透過不同成員之間的對比,例如科幻空想的慎之輔對比存在主義的阿基、物質主義的今日子對比柏拉圖的太二郎,那種「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的疑問,突然就立體了起來。於是乎,對讀者來說,你幾乎是可以很輕易地在故事裡找到你自己的位置,甚至投射你自己的經歷在其中。
而如果說,在這家庭中有什麼是無法逃避的話,那就是死亡。故事的開頭就是祖父藤代泰造的死亡。但死亡不是故事的結束,死亡是一切的開始。因為祖父的死亡,最小的孫子良嗣開始他對這家庭的疑惑,然後他帶著祖母和叔叔前往中國東北,一波波的家庭故事如同浪潮地向讀者襲來。在這些如浪一般的故事中,我們時常會聽到這家庭裡的人問自己:「為什麼是我活了下來?如果我當時那樣做,是不是誰就可以活下來?」彷彿對這個家庭裡的人來說,自己的生命是不值得活著的,或者說是代替那死去的人活著的,而正因為自己是代替別人活著的、是未亡的,所以不管情況再怎麼困苦,就算逃走都得活著。這或許是為什麼對那而唯一面對社會抗爭且起身搏鬥最後卻以自殺告終的阿基來說,「敢逃走真了不起」。
可惜的是,雖然角田光代對祖父母、父執輩這兩代的故事都處理的極為精采,但是她對第三代的處理乃至最後一章的結局,都顯得稍微薄弱與太過理所當然的樂觀了。雖然,角田光代的樂觀可以用祖母的這段話來理解:
「你爺爺和我啊,都是逃了又逃才活下來的。要對抗時代,我們只知道逃避這個辦法。當然,我們沒有那麼好的頭腦,不是因為有什麼想法才這麼做,只是因為笨,所以就只會逃跑而已。可是啊,就因為這樣,對孩子們,也就是你爸爸叔叔他們,除了逃避之外,沒能教導他們別的。可是,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時代了。逃避,已經變成可以接受的事了。結果他們變成只會逃避的大人。所以你們也一樣,只會逃避。這一點我覺得很抱歉,因為我們就只會教這個。」
但我無法理解的是,這個一輩子逃避的奶奶怎麼會在去了長春、大哭一場後就如此積極向上呢?甚至,對良嗣,或說我們這代而言,難道僅僅因為「逃避變成可以接受的事」了,所以就必須與這個被前兩代給弄擰弄糟的結構戰鬥嗎?而如果,角田光代願意給第三代同等的篇幅,甚至把他們的故事留到第二集再來處理,或許才能夠在最後湧出像村上龍在《最後家族》中所湧出的那種勇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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